德国进入防疫第二阶段,病毒学家陆教授再度解说防治举措
德国进入疫情防控第二阶段,病毒学家陆教授再度解读德国举措
德国《华商报》记者红柳访谈德国华裔病毒学陆教授
红柳陆蒙吉
红柳
红柳记者对陆教授的首次采访:
记者:陆教授您好!现在疫情已在全球爆发,德国及中国各自进入不同的防疫阶段,非常感谢您再次抽出时间接受我们采访,请您先介绍一下新的情况。
陆教授:好的,先说下武汉的情况。武汉协和医院感染科主任郑昕教授,非常开心的打电话告诉我,她所工作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关闭了。二十年前,她在我们埃森大学医院病毒所获得博士学位,自抗疫开始,她和她的同事们一起一直工作在一线。武汉疫情以来我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知道他们如何坚持走过这个艰苦历程。同时我们也尽全力支持她们,克服各种困难。武汉是我除家乡以外最为心系的地方,他们通过坚苦卓绝的努力将疫情控制住。让我感到非常高兴。同时我也告诉她,德国的病毒传播情况开始越来越严重,现在德国已进入疫情防控第二/三阶段。
陆教授发给武汉同仁的新年贺卡
陆教授当年带的博士学生,现在工作在武汉抗疫前线
记者:是的,德国及欧洲各国病毒感染人数迅速上升,尤其意大利已经成了欧洲的重灾区。您认为,为什么意大利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局面?
陆教授:我想先分析一下如何解释意大利会成为重灾区?意大利的情况与武汉有点相似,就是早期没有及时发现病毒已经在传播。等发现的时候,病毒已经在广泛传播了。学者估计在可能 1 月底就有新病毒在意大利北部传播,因为此时间段欧洲的流感,尤其引起的肺炎非常普遍,医生没有察觉到这是一种新病毒感染。所以等到武汉爆发新病毒感染的信息公开传过来时,意大利病毒传播已经非常严重了。并不是说意大利发现疫情后的防疫措施不够得当,而是当时意大利已经到了传播快速的指数增长期,依靠检测追踪病人进行控制疫情为时已晚。所以意大利被迫启动限制交通等严格管控措施。由于没有准备,无法提供足够的医疗救治力度,再加上被感染人群中有较多的体弱老年人,死亡数上升很快。
德国的情况非常不同,当一月底从上海输入一例后,德国就警觉起来,在机场对一些疑似人群进行检查,但一直没有发现新病例。主要原因是当时中国已经将出入境人员进行了严格监控。所以后来输入德国的病例主要是从意大利及伊朗回来的人。德国最大感染人群主要是北威州Heinsberg 镇狂欢节活动中受感染的人群,以及从意大利滑雪回来的,被感染了的度假者和接触者之间有一定传播。英国、法国等国家的情况与德国基本相似,以输入型为主。
记者:现在德国感染情况已经很严重,华人都很想知道德国下一步要怎么做?请您介绍下德国进一步的防疫措施。
陆教授:在疫情发展这样迅速的情况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走?首先看下病例数字。按照自然规律,开始时期增长是缓慢的,如果没有人为干预,到一定程度会出现一个快速的指数增长期。那么我们如何来控制它?首先需要做正确决策。决策怎么来做?从长远角度看,既要控制病毒传播,又要保证社会正常运转,这就需要每一步找到一个平衡点。
首先说,德国的这个方案不是临时制定的。德国有个预案,叫做“全球流行疫情防控计划 (Pandemieplan https://www.rki.de/DE/Content/InfAZ/I/Influenza/ Pandemieplanung/Pandemieplanung_Node.html)”即在全球性新发疾病发生时,比如新型流感病毒大传播时,如何一步步有序地来进行防卫。这个规划有很多细则,是按照多年流感病毒流传过程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所制定。
要理解的是,新冠病毒疫情这样的严重危害,使全球各国都会遭受损失,关键是要使损失尽可能减到最小。德国全球流行疫情防控计划,旨在指导政府各部门和社会采取科学、适度,和可持久的方法,来应对疫情。
RKI 3月4号发布的抗疫规划,作为Pandemieplan的补充
记者:谢谢您的介绍!请您介绍一下德国这个全球流行疫情防控计划 (Pandemieplan)。
陆教授:这个计划曾在2009 年 H1N1流感病毒疫情中启动过,得到很好的成效。其中包括三个步骤:就是拦截,保护,减损。德国拦截新冠病毒从一月底到现在,有效阻止了病毒的大规模传播,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使我们能够做出必要的准备工作,并对社会和民众传递重要的信息,各级机构一起动员,有序地布置医疗,社会,经济等各方面的措施,尽力减小疫情的冲击。
当前我们进入了保护和减损阶段,主要是减少高危人群的感染,最大程度地保障社会的运作。所以德国,类似的还有英法美等国家,都是在执行科学防控预案中的既定方针,并不是像有些媒体渲染的什么失控。意大利刚开始被突发的疫情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希望他们的防控也会进入正轨。建立群体免疫也许是一个副产品,但不是目标。
记者:您认为,德国或者世界各国能很快生产出抗新病毒疫苗吗?
陆教授:众所周知,对于流行性感冒我们已经有治疗药物和预防疫苗,并有在几个月内生产新疫苗的能力。但这次疫情大不相同,对新冠状病毒(COVID-19)没有特效药,也没有现存生产抗新冠状病毒疫苗的经验,所以更加严峻。如果研发新型的疫苗,需要检验其安全性,需经过人体试验确认其有效性、保护性。完成这些步骤都需要时间,最后才能得到可靠的数据。疫苗是很重要的,免疫才能长期保护人类的健康。
目前德国及很多国家都在抓紧时间研制抗新病毒疫苗。但估计最快至少要到明年初。所以如果有人说这个疫苗很快就可以做出来。那是不现实的。没有经过严格临床验证的疫苗千万不能打,这是害人。
记者:那么现在是否有新的有效药物可用于治疗新病毒感染?德国是否能很快研发出来新药?
陆教授:关于研发新的抗病毒药物,我们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比较实用的途径。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新药物,包括美国吉利德的瑞德西韦,正在进行临床试验。但是我们要知道,不能滥用抗病毒药,滥用的结果会是使病毒产生突变。病毒突变的能力很快,几个星期就会出现新的异变病毒,使得我们束手无策。所以用药需要非常谨慎并严格控制,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用于救治危重病人,而不是用于普通的轻症病人。
那么德国是否有能力研发和生产新药?我们知道,德国是世界制药大国,化学化工是德国传统的强项工业。我们所知道的德国制药企业,比如德国拜尔制药集团有着很强大的实力。如果说找到了一种有效药物,这些公司的生产能力不仅可以供应全德国,而且有可能供应全世界。但是药物的临床试验是个非常严谨的过程,必须将其毒性,有效性,和副作用研究清楚。
在国内新冠病毒感染高发期间,出现了一些不合符科学研究的现象。在很短的时间里,有二百种药物申请临床试验。各家都在强调自己的药如何有效。对于这种营销现象,作为科研工作者,我们是坚决反对的。中国当时应该集中力量,优先完成例如像瑞德西韦这样有前景的新药的临床试验阶段。虽然在武汉有很多的病例,但分散了就不能收集到足够的临床试验病例。
现在在欧洲包括意大利、德国等国家有了一定数量的病例。包括我们医院在内都已经准备进行新药的临床试验,希望不久我们会有一些新药物投入治疗,对这个病毒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对此我们还是有一定的信心。如果能及时把重症病人的病毒复制压下去,就可以起到缓解病情的作用。
记者:在目前没有疫苗、没有治疗特效药的情况下,当前德国防疫最重要的要做些什么措施?
陆教授:现在病毒还在加剧传播。我们必须加强监控。监控目的有二条。第一,要搞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已经被感染?根据检测数据,我们可以大致估算出来被感染的总人数。其次确定感染患者的病情。目前德国专家认为,在德国传播的病毒株的毒性不是很强,对于大部分感染者来说,只要在家安静休息,注意自我保护,就可以康复。
由于医院的检测能力是有限的,如果在感染人数超过一定大的数量,其检测结果没有临床指导意义的前提下,停止确诊轻症病人也是一种必然选项。如果你仅有较轻的症状,就是做了检测,也就是知道了而已,结果同样是居家安静休息尽快恢复。其实和不知道没什么区别。但重症病人必须确诊,并需要医生进行救治。中国在救治新冠病毒重症病人中已经积累了很多成功和失败的经验,也是我们需要学习研究的部分。
检测病毒核酸的试剂
记者:德国医疗系统对于救治重症病毒感染患者都做了哪些准备?是否有足够的重症病床位应对可能的需求?
陆教授:对于任何国家的医院来讲,都有患各种疾病的病人需要救治,医院不可能腾出全部病床来救治新病毒病人。所以我们医院已经开始扩建并装备重症病房。今天和我们医院感染病房同事交流得知,病房部已经装备好了 200 张重症病床。此外还有 150 张隔离病床。就是说,仅我们医院就已经为救治新冠病毒病人准备了350 张床位。具有相当规模的医院在埃森市(ESSEN)有 10家,为本市约55万居民提供医疗服务。此外,我们周围有很多的大城市,也同样能够提供相应的救治,并且也都在不断地扩大救治能力。所以说,我们北威州有很多的床位,以保证能够接受新冠病毒感染病人。
德国属于医疗器械制造大国,目前德国已开始根据需要加快医疗器械生产制造,比如救治重症需用的呼吸机。在原有的医疗装备基础上,必要的时候再扩大容量。
最近有人提出来,德国的重症病床有很大部分已经在使用中。这个情况主要和目前众多的流感病毒感染病人有关,前期德国对新冠病毒的有力拦截,也是为了争取时间,拖过流感季节,释放急需的医疗资源。同时推延部分不是一定必要的手术。
德国政府也已经发出通知,需要时募集退休的医护工作者和最后一学年的医科学生,参加救护工作,可以增加一倍的专业人员。德国城市也预留有空置的难民房等,可用于安置一些需要隔离但无法居家的病人。
记者:想了解一下,从医学角度来说,感染患者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算是被治愈?或是不再具有传染性?德国在这方面做了哪些研究?
陆教授:实际上在后台,德国还有很多的科研资源,一方面在研究新药和疫苗,另一方面提供解决临床问题的实验数据。举个例子,如何决定病人是否可以出院?为此需要检测病人喉咙里是否还有病毒核酸。许多病人因长期显示核酸检测阳性,因而无法出院。当时我们在讨论时认为,根据流感病毒感染的情况,病人临床症状消失后,虽然核酸检测还呈阳性,但已不再具有传染性。那么新冠病毒病人临床复康后是否可以放出去?
德国病毒专家Christian Drosten 在病例取样研究中发现,患者发病 10 天后,咽喉里取到的样本虽然仍呈病毒核酸阳性,但病毒已经没有活性,也就是说不再具有感染性。通过这个研究,治疗十天后临床恢复健康的患者就可以考虑放回家去休养,因为他们不再具有传染性。他们不需要占用医院的病床,可以腾出很多的床位提供给其他需要收治的病人。
再有,当时中国学者发现,在粪便里也能检测出病毒核酸存在。但是 Drosten 研究发现,这些病毒并没有活性。这个结果对我们的防护工作非常重要。当然,我们还需要更多地去验证。能更有目的性地,更有针对性地做好防护性工作。作为病毒学研究者,新冠病毒重症发生的原因和规律性是我们研究的重点。这是和宿主免疫相关的问题。在这方面我们和武汉的同仁也在一起展开研究分析,希望找到更有效的干预手段。所以,我们正在做着更深入的研究工作,来支持前沿的防控和临床的救治。
医疗体系的力量不光是看有多少病床,有多少医生那么简单。更需要我们在医药、医疗、科研等多个层次开展工作。做最好的准备工作,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有效药物研制出来,优化防疫救治过程中的各种过程,提高工作效率,在最短的时间内对病人进行有效的救治护理,并尽早恢复健康,尽力减少病毒对病人和社会造成的危害。
记者:德国现在已经执行取消集会活动,学校停止上课,关闭边界等等防疫情扩散的严格措施。面对疫情,作为普通人,您认为我们还可以或应该做些什么?
陆教授:按照德国预案,当病毒感染进入快速传播的时期,德国就会开始根据情况取消集会活动或启动更高级别的隔离措施阶段,将感染风险降到最低。现在德国已经进入这个严防阶段,作为民众必须遵守这些措施。另外,对于老年人来说,他们是受病毒感染伤害最大的群体,所以他们是重点需要保护的人群。社会应该尽力去帮助他们,比如主动帮助老年邻居采买生活物质,减少他们的出行,多与他们电话沟通联系,减少他们的孤独感,解决他们生活中遇到的困难等等。这是很多人可以做的社会互助事情。还有,在养老院工作的人员应该戴口罩,以避免对抵抗力差的老年人带来任何病毒传染的可能性。再有医护人员每天密切接触病人,也应该戴口罩减少交叉感染。
对于怀疑自己受到感染的人,不要自己涌到医院或家庭医生去看病。正确的做法是按照当地城市的指定电话打电话,或给家庭医生打电话,他们会根据您的陈述作出相应的安排。这样做是为避免造成更大传染的可能性,阻断可能出现的传染链。也是对工作在防疫治疫第一线的医护人员的一种保护。总之疫情当前,整个社会各阶层应该互相配合,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使得整社会的防疫工作不会受到阻碍。
记者:作为病毒学研究者,你们预计这个新病毒将会传播多久?病毒传播有什么规律吗?是否会出现变化?
陆教授:这个病毒到底会传播多长时间?实话说,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从过去发生的疫情中总结出一些经验。2009 年全球发生了H1N1 甲流流传。在德国,感染人数有 22 万 6 千人。当时人们也非常恐慌,共有 8千多人住院治疗,250人死亡。死亡者大都是有基础疾病、抵抗力差的老年人。
当时H1N1甲流流传一段时间后逐步就结束了。具体原因没有完全解析。可能的解释是,H1N1甲流病毒流传一段时间后,其毒性就有所下降。一般来讲,在自然选择中,病毒传播力越来越强,而毒性却越来越弱。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个病毒传播到一个人体内时,如果人马上死去的话,病毒就不能继续往下传播。病毒要进行有效传播,最好不要宿主生大病。许多病毒就是为了传播而传播,没有什么毒性,和我们共存。所以有很多新发性病毒,在传播过程中就自然消失了。
这个新冠病毒在传播过程会是怎么样的发展,是我们事前无法预计的。但是它们还是有一些规律的。传播也有个漫长的过程。假如说,这个病毒传播到夏天也不会下降,要到 8、9 月份或者 10 月份。感染人数我们也不能确定。但是有一点很明显,通过目前实施的停学停止聚会,交通管理,减少社交等等措施,传染链被切断或削弱后,被感染人数马上就会降下来。所以,只要我们了解病毒学的原理,作出合理的措施,不必要对此感觉到特别恐慌。
记者:默克尔曾引用德国病毒学家的话说“将有 60–70%德国人会被感染”。这句话非常吓人。你们病毒研究界认为,应该怎样正确解读这句话的真实意思?
陆教授:很多人,尤其华人,都对默克尔所说的德国最终可能会出现 60–70%的人受到感染,感到很恐惧。但要注意,这句话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如果不采取行动的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对病毒传染进行干预,任其长期传播下去,最终将会有60–70%的人受到感染。我们看到,2009 年H1N1甲流流传,德国约有 22 万 6 千人受感染,相对于德国人口数来说,不到 0.3%人口受到感染。那么要达到 60–70%人的感染率,也不会一时三刻就会发生。
其实德国已经在行动。各方面在积极地采取有效措施来阻止病毒传播。预计到今年底就会有疫苗产生。所以我们不要被这个数据吓倒,要知道达到这个数据是需要很多先决条件的。
记者: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抗疫,中国逐渐有效控制住了病毒流传。但从全球来说,疫情正在开始大传播。从科学的角度看,人类是否能够真的最终消灭掉这个新病毒?
陆教授:这个问题还要从全球来看。现在在中国暂时控制住了这个病毒流传,但在对全球来讲,疫情却是刚刚拉开序幕。世卫已经宣布这个病毒开始全球性流传。我们不能把中国疫情做为一个终点。与这个病毒的斗争,其实是个覆盖全球,时间跨度很长的过程。从科学的角度要看到,这个病毒不但会传播较长一段时间,最后它有可能将会与人类共存。
就近期来讲,病毒传播到今年底可能还会有各种大的波动。现在说胜利,或说哪个国家做的更好,哪个国家做得不好,实话说这个意义不大。并不是说中国现在零传播了,其他国家就能够处理好各自的事情了。如果每个国家都将边界封锁起来,可能不会有输入性病毒感染。但是没有任何国家可以长期这样封闭起来。比如北京机场每天可能会有几十万人的来来往往,如果恢复正常运作,怎么可能捕捉到所有的潜在感染者。
目前来看,所有国家还是在应急状态,还没有真正制止蔓延的统一方案。每个国家采取了不同的方式,这些不同的方式都有其不同的根源。如何找到一个符合世界利益的方案,还需要各个国家一起开展有诚意的讨论。地球是个整体,人类互相关联,只有合作共同科学对抗疫情,才能有效保护人类自己。
最后,我还是想告诉大家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个人应该做的事情,用科学的方式做好防护措施。不要恐慌,以免对身心造成压力,影响身体免疫系统。疫情当前,身心平静健康非常重要。祝福大家!
记者:衷心感谢您接受华商报采访!希望您所介绍的专业知识和重要信息,会为读者带来 更多帮助和解惑。也祝福您工作顺利,健康平安!
陆教授工作的Robert–koch–Institut研究所
陆蒙吉教授简历
1980年起就学于德国不来梅和弗莱堡大学,在德国图宾根马普研究所获得博士学位。现任德国 ESSEN 大学医学院病毒研究所教授,兼任杜伊斯堡埃森大学医学院中国交流办公室副主任,与中国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和中科院武汉病毒所等研究机构长期合作交流。陆蒙吉教多年从事于病毒学研究,其研究的主要方向是动物模型和病毒感染致病机制。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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